在上海开过上百种车,我第一次代驾救护车
4月的上海,驾驶120救护车最初的日子里,天气微凉。防护服内,唐淋还穿着薄款羽绒衣。行经一些空旷的路,两边一闪而过的树,他印象中是光秃秃的。流浪狗慵懒地躺在人行道上晒太阳,上方红绿灯兀自转换着。警笛,是其间为数不多的声响。
5月下旬,唐淋服务的方舱医院开始关闭。离开救护车司机岗位,前往隔离酒店的路上,他看到行道树已抽出新枝丫。6月29日,上海辖区内无中风险地区,且近一周内无社会面疫情的街镇,开始有序放开餐饮堂食。
《早餐中国》导演王圣志曾说,烟火气是热爱生活的依据,在动荡的世界里,让我们维持稳定。那些捧着碗,站着抑或蹲在饭馆门口的食客,此刻得以落座。而餐饮老板们,也终于迎来了门店里久违的喧嚣与闹嚷。
上海街头,灯火重明,行人、车辆渐多。唐淋“变回了”代驾师傅,穿回工服,戴上头盔,熟悉的“接单成功了”提示音,再度响起。但每次,当车子顺畅地开上高架路时,他仍感到有些许的“不习惯”。上海,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,来恢复往日的“车水马龙”。
当“代驾师傅”开起救护车
“在上海这几年,没开过这么宽敞的路,跑过这么快的速度。但孤零零的,反而不自在。”对唐淋来说,开救护车是第一次,也希望是最后一次。
唐淋是93年生人,家乡四川绵阳。2019年,他来到上海工作,2021年进入代驾行业。今年4月11日,上海疫情期间,因外省捐助的120救护车缺少驾驶员,滴滴代驾响应政府号召,组建抗疫保障车队,仅8分钟,平台就收到超150位上海代驾司机自愿报名。唐淋,就是这经过筛选的15名救护车司机中的一员。
“我过去代驾总共跑过接近3000单,服务质量一直是5星,担任过小区里的抗疫志愿者,也应该是我们车队里第一个报名的。”唐淋称虽然从未开过救护车,但同尺寸的货车,早已驾轻就熟。居住在陆家嘴的他,常年穿梭在上海最繁忙的街头巷尾。应对过形形色色的车型、路况,甚至突发状况。这是代驾师傅的基本功。
唐淋所服务的方舱医院,由一幢十来层的大厦改造而成,于4月15日开舱。两天后,唐淋上岗。任职期间,他负责驾驶救护车,运送方舱里有就诊需求的人员前往定点医院。
这份特殊的“代驾”工作,从每天的6点起床洗漱开始,6点30分做核酸。吃完早饭,在专业人员的帮助下,师傅们进行个人防护和车辆消杀,然后就在救护车内等待指挥中心安排运送工作。
平均每天出车5-6次,送诊病例多的时候,一天需要跑四五百公里。可以理解为,除了睡觉,几乎都在路上。
唐师傅所驾驶的救护车在进行维修
当然,睡觉也不见得安稳,夜间紧急出车是常态。唐淋观察过,方舱里超过一半的送诊病例,都是中年、老年人,剩下还有不少孩子,这些都是相对脆弱的群体,一旦有个感冒发烧,耽误不得。所以司机师傅们,睡觉前都会将手机放在枕头下面,以免漏接电话。
回忆中,最紧急的一次出车,是运送一名“大出血”的老人。
“老爷爷是确诊病例,在方舱医院内右手不小心滑破了一个大口子,血几乎止不住,跟车护士用一大块纱布包住他的手,最后整块纱布也都浸满了血,不少还淌在了救护车后车厢里,触目惊心。”
“心理压力特别大,如果因为我个人的缘故,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局面,我可能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司机和病患有严密的隔离措施,驾驶期间,唐淋无法知悉后车厢内的情况。限速80km/小时的高架路,他开出了接近150km的时速,也闯了红灯。
“即便是开救护车,正常来讲我们也不会轻易闯红灯、超速。还要尽量保证驾驶平稳,以前是为了让喝了酒的乘客舒服一些,现在改送病患,也是一样的。何况路上还有一些保供车辆、工作车辆,行驶时也得顾及他们。”
运送紧急病患,是担任救护车司机的“必修课”。但对司机史文涛来说,这一堂课来的过早了些。任务开始的第二天,凌晨12点之后,史文涛在睡梦中接到电话,运送一名休克的老人前往浦东人民医院。
这是他第一次出车。“当时车厢里有跟车医生,病人的家属也都在。但对我来说,还是有点不知所措,折叠床不会用,路线是第一次开,也是第一次拉响120的警报。当时不知道能否超速、闯红灯。但最后还是闯了,没想太多,人命要紧。”
所幸,休克病患送往的定点医院,距离史文涛服务的方舱仅10公里。过程虽然惊险,好在顺利送达了。巧的是,两天后,休克病患接受完治疗需要转院,接送的还是史文涛。
“他当时昏迷着,肯定不认识我。但他的妻子认出来了,还表示了感谢。看到病人恢复健康,由衷的高兴。”
疫情期间,导航的更新,往往跟不上现实的政策。一些路段的封控,不免给行车带来麻烦。一次同样紧急的出车,后车厢里坐着一名即将分娩的孕妇和她丈夫。当时深夜,天空飘着小雨,史文涛按照导航的规划,选择了用时最短的路线,走沪南公路,上S2高速外环前往川沙人民医院。结果车行驶到两个镇的交界处,才发现路被封了。
史文涛调头换到航三路,前往临海公路,结果同样被封。“当时头皮都发麻了,不敢想后果。最后送到医院的时候,孕妇脸色有一点苍白,所幸有惊无险。夫妻俩人全程比较平静,他们可能不知道,过程有这么波折。”
这期间,滴滴代驾为这些救护车司机建了一个微信群。每天,师傅们按时上传核酸证明,反馈家人、小区的情况,进行健康打卡。身处特殊的环境下,查看核酸,成了师傅们每天略紧张的时刻,也是和家人的聊天中,必然会被询问的事项。
“我们空下来时,会在群里聊聊各自所在方舱、隔离点的情况。以及沟通一些行车路线、封控路段,免得其他人重复‘踩雷’。”有司机师傅给记者查看了群聊天记录,既有关乎工作的沟通协作,也不乏闲聊打趣,权作放松。
对司机来说,每一次出车,或多或少都面临着一些不确定性。可能来自于路线的封控,也可能因为定点医院无法接收部分病患,需要临时调换。甚至,是隔离的病患,爆发出积压的情绪。
曾有一名老奶奶, 埋怨医护人员对她不够细致,唐淋帮着维护了几句,结果被质问“你多什么嘴”。情绪一码,工作归另一码。因为定点医院人员不足,唐淋仍参与了“分外”的工作,将行动不便的老奶奶从担架,一路抱到了病房的床上。
对于有着与数千名不同客户打交道经验的代驾师傅们来说,为人处世,本就是工作的一部分。醉酒、失恋、情伤,代驾师傅们过去所接触的,多的是人性的“B面”。
唐淋曾遇到,一名醉酒男子强迫同行女伴跟他回家,当时唐淋结束订单,让女孩子下车,然后将车门锁死。直到女孩从视线中消失后,才对客户表示,如果觉得处理不公,可以走平台申诉,甚至打110。
史文涛曾送一名客户从上海去江苏,“当时客户和妻子吵架了,千里迢迢跑去道歉,所以没心情开车。”他印象很深,因为那一单到手收入是666元,很吉利的数字。而两个小时后,客户打来电话,称夫妻和好了,问他要不要搭顺风车回去。
在工作中的代驾师傅
是志愿者,也是一份工作
救护车司机韦有邵的微信头像,是他过去跑代驾间隙,用手机拍下的东方明珠的夜景。史文涛,则是一双尚年幼子女的合照。前者城市,后者家庭,中年男人,总是坦率地表露着生活的半径和中心。
在15名救护车司机中,“70后”师傅韦有邵年纪偏大些,80年代毕业于连云港的医科中专,随后在家乡做“赤脚医生”。2008年,他来到上海和妹妹一起开网店,每天上午开车去“七浦路批发市场”拿货。2017年开始做滴滴代驾,如今已经是“头部司机”,不论是在线时间、服务质量,还是总订单金额,常年位居城市前列。
“在上海挺久了,但没怎么出去玩过,每天就是干活。”对他而言,做救护车司机既能为国家出点力,也是疫情歇业期间的一份工作。他的儿子和女儿,都已在上海定居,大儿子的房子即将交付。他特地提醒,开救护车工作强度不小,不过有收入,平台也为我们购置了专项保险,希望不要写得太“高大上”。
韦有邵(左一)和其他工作人员的合影
最晚的一次,韦有邵清晨5点才收车,上午9点又起来出车了。“一开始比较忙,前40天,几乎每天晚上都出车,睡觉并不安稳。后来情况好转一些了,但比干代驾肯定累。”
为了保护司机的安全,也为了防止交叉感染,司机们一般不能随意离开救护车。在待命过程中,需要全程穿着防护服。一天下来,防护服内的短袖,基本被汗水浸透。
唐淋来到方舱医院前,只带了一件薄款羽绒服,一件短袖。每天回到房间后,得立刻脱下短袖来洗,碰到阴雨天,只能用吹风机吹干。因为每次收车都要进行“消杀”,每天循环往复,经由消毒水“腌制”的黑色短袖,已然泛白变脆了。
唐淋前往方舱医院时,只用背包简单带了点衣物、生活用品
衣服没带够,因为没人预料到工期会这么长。算上酒店隔离,代驾师傅们的“抗疫保障”工作接近2个月。这也是唐淋和妻子结婚以来,最长的一次“异地”。每晚,俩人都会通视频电话,唐淋还要定期地给妻子采购生活物资。“我们两个一直都是我照顾她居多,结婚六七年,她几乎没烧过饭。电话里我问她今天吃了什么,往往就是泡面。有菜,但她懒得烧。”
当“救护车司机们”回到代驾
“一次收车回来的路上,我自由地左右变道,看到未经修剪的绿化带野蛮地生长,外滩长出了草。”唐淋曾摇下窗,和一条慢悠悠踱着步的流浪狗打招呼,结果把它吓跑了。
天气转暖,冬去春来,上海开始了它复苏的进程。相较于公众通过数据,感知社会面的好转,代驾师傅们有更切身的体会。
“方舱里的医生们,变得越来越愿意和你聊几句。以前他们都很沉默,你知道,人疲惫的时候,是没力气说话的。送到方舱的盒饭在变少,出车也越来越少,当时我意识到,应该快了。”
自4月11日至6月10日,滴滴代驾抗疫保障车队15位师傅一共工作583天,日均运送病患8趟左右,累计运输4500余趟。
司机师傅们收到的荣誉证书和感谢信
如今,这些特殊的救护车司机,都已先后做回了代驾司机。导航中虽然还很少出现,曾经熟悉的“前方道路拥堵”提示。但唐淋的订单,已从一天两三单,恢复到了四五单。上车后,客户们开口三句话不离疫情:
有做生意的老板,向唐淋介绍自己在疫情期间,为员工发了80%的工资,等到生意好转,会补发20%;也有许久不见的情侣,女孩子捧着花,拎着礼物,彼此商量着之后要去哪家网红餐厅打卡,去哪里旅游。
当代驾师傅开起救护车,外卖小哥配送着抗疫物资,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人,在租住的小区里担当起“团长”。经此一“疫”,人们更深刻地认识到了,上海是全国人民的上海。这座外来人口超四成的超级城市,“小人物”们如同毛细血管,散布于城市的每一处角落,供养两千多万人的衣食住行。过去如此,抗疫期间如此,未来也将一如既往。